我从毕业起便在杭州一家期货营业部做下单员。经理说:“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大户,就在中户室做点事情吧。”中户室的人,虽然容易相处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不少。他们要求每天一笔一笔地看结算单,检查手续费有没有多收,又常常要求降手续费,赔钱时还吵闹说我们的期货评论不准,下单员手慢。所以过了几天,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,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不好辞退我,于是改为在散户室做点杂事。 我从此便整天在散户室里,虽然没有什么失误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经理是一脸严肃相,散户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,而只有孔一手到来,才感染大家笑几声。 孔一手是在散户室炒单的唯一穿西装的人,身材很高大,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,有乱蓬蓬花白的胡子。虽然穿的是西装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与人交谈时,他总是满口K线MACD,让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每次交易时总喜欢空一手单,所以别人便模仿“杨百万”给他取下一个绰号——孔一手。 孔一手一进散户室,所有散户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:“孔一手,钢材又涨了!”他却对大家说:“消费需求不行,工业品要看跌。”便空进一手螺纹钢。他们又故意高声嚷:“上次你看空塑料,结果又被套了吧!”孔一手睁大眼睛说: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那天亲眼见你9300空了一手塑料,现在都12000了。”孔一手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:“全球经济下滑,中国需求不旺,工业品必然持续走低,罗杰斯还希望中国股市崩盘呢!”接下来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欧洲LTRO”、“玛雅2012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,散户室内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 听人背地里谈论,孔一手原来是个老期民,但做反了方向,又常舍不得割肉,于是愈做愈穷,弄到散户也不如了。幸而2008年金融危机做空挣了点钱,又够他空个几十手小麦了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毛病,便是喜欢听人忽悠,做不到几天,便又被套牢。如是几次,金融危机时的盈利也赔得快没了。孔一手没有法子,便免不了偶尔借钱来空一手。但他在我们营业部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从不欠保证金,虽然间或期价暴涨暴跌,盘中保证金欠缺,但当日一定自主平仓,追加保证金名单上从没有孔一手的名字。 孔一手空了一手螺纹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:“孔一手,你当真懂技术分析吗?”孔一手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:“你怎么老是一空便涨呢?”孔一手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,这回可全是BBI、DDI之类,大家更不懂了。 往往在这时,我可以附和着笑,经理是决不责备的,而且经理见了孔一手,也每每这样问他。有一回孔一手问我:“你下过单吗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:“下过单,我便考考你,从持仓量上,怎样看后市?”我回过脸不再理会他。孔一手等了许久,很恳切地说:“不会看吧,我教给你,记着,持仓分析应该记着,将来做营业部经理的时候,要用到。”我暗想我和营业部经理的等级还差很远呢,而且我们经理是个基本面分析派。我又好笑,又不耐烦,于是懒懒地答:“谁要你教,不是持仓量表明市场的资金出入状况吗?”孔一手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用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电脑桌,点头说:“对呀对呀!持仓量有四种看法,你知道吗?”我更不耐烦了,撇撇嘴走远。孔一手刚打开沪铜指数的K线图,想指给我看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了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 有几回,几个刚入市的小散听见笑声,也凑热闹围住孔一手。他便给他们讲炒期货十大秘籍,小散们听完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电脑问孔一手的盈亏。孔一手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显示器罩住,弯腰下去说:“我是炒长线的,浮动盈亏没关系。”于是这一群小散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 有一天,大约是清明节前,经理清理不活动账户时忽然说:“孔一手长久没有来了,CRB都跌到580了!”我才觉得的确很长时间没见到孔一手了。一个散户说:“他怎么会来?他爆仓了。”经理说:“哦!”“他总是做反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说全球经济不行黄金再硬也抗不住,竟借钱满仓空了黄金。市场波动这么大,怎能借钱满仓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黄金暴涨到了1920美元以上,他先是不肯止损,后来是割肉,割了大半月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爆仓了。”“爆仓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谁晓得?许是逃债去了。”经理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清理账户。 清明过后,商品波动一天大过一天,看着让人心惊,小散们日子也不好过,慢慢散去。一天下午,散户室没有一个人,我正合了眼坐着,忽然听见一个声音:“空一手螺纹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,我站起来向外一望,孔一手便在散户室外的小凳上坐着。经理伸出头去问:“空一手吗?螺纹现在可还在涨啊!”孔一手很颓唐地答道:“先空了吧,这一回房地产是肯定不行了。”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:“孔一手,你又做反方向,然后割肉吗?” 他这回却不分辩,只说了一句: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做反能爆仓?”孔一手低声说:“意外……”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纸,让我照上面的价格帮他下单。不一会儿,他空完螺纹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慢慢走远了。 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见到过孔一手了。到了端午节,交易部通知:“孔一手那手螺纹要强平。”到中秋又说:“孔一手的账户上还有一两千块钱!”到国庆节没有人提他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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