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骥阳,杭州首名归案的全国“百名红通人员”,浙江第4名归案的“百名红通人员”,也是迄今为止归案的全国第50名“百名红通人员”。
周骥阳1970年6月出生,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原工作人员。2006年至2008年,他以合作开发房产项目、低价购买公司法人股、保底投资期货买卖等名义,骗取多人资金1亿余元,其中部分资金被转移境外用于操作香港期货。后经公安部门侦查,发现周骥阳在香港的期货账户在其外逃后还有资金被支取。2008年9月27日,他从原单位辞职。2008年12月24日,他疑似出逃境外,踪迹全无、音讯渺茫。2009年1月8日,杭州市公安局对周骥阳立案侦查。
他自视甚高,喜欢研究期货,实际上并没有通过炒期货赚到多少钱,却因此欠了许多人的钱。线索显示,周骥阳潜逃之前,曾经把存在银行的黄金一次性以金条的形式提取出来,有几公斤之多,价值数十万元。据了解,周骥阳确实带着这么一笔钱财,但是却从未舍得挥霍。他逃亡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非常拮据,被警方在辽宁找到时,他栖身小城的建筑工地,靠打零工生活。当过出海渔民捕鱼、建筑工地打零工……9年,东奔西走的逃亡生涯对于周骥阳而言,可谓异常煎熬。
这是冬天的一个上午,阳光灿烂,但山里面的空气清冽得很,周丽带着薄薄的橡胶手套,在水龙头下哗哗冲洗着母亲的衣服。
12月1日,潜逃9年的“百名红通人员”之一、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原工作人员周骥阳被浙江省公安厅缉捕归案。
周骥阳是周丽的哥哥,因涉嫌合同诈骗1亿多元上了“红通”名单。
周骥阳逃跑后,他父亲周育才担负了200多万的债务,周丽名下的更多,这些钱都是当初两人帮他转接的。
此后,为了还债,周丽和父母失去了房子,开始四处搬家,寻找住处。“他一走了之,把耻辱留给了我们。”周丽低头专注手上的衣服,声音淡到几乎被水流声盖住。
“他屈辱地活着是为了什么”
周丽如今和父母住在距离丽水城区将近20公里的乡下,这是他们一年前刚刚找到的落脚处,也是这几年第四次搬家。
周丽希望这能是最后一次。
小山村里多是上了年纪的人,周围邻居对周家并不是太熟悉,说名字也没什么印象,他们称呼周家是“从丽水城里搬来的”。
大概从上周开始,周丽就病了,多年的偏头痛发作,这天她在家休息。上午一直在忙活的事就是给父母洗衣服。
“我爸的衣服还好,简单洗洗就行,我妈生活已经完全不能自理,每天都有换下来的,你看这内衣裤上都是污渍,要好好洗。”穿着一套棉睡衣的周丽拿起一件浅色棉毛裤,用力搓洗。
这个时候,78岁的周育才陪着快70岁的老伴坐在客厅里,他们刚出去晒了一阵太阳,老伴不能多走路,很快就回来了。
周丽的妈妈6年前得了老年痴呆,病情一年比一年严重,现在,身边的亲人一个都不认识了。
周骥阳落网的细节被披露后,周丽就睡不着了,整宿整宿地在想。
新闻说,周骥阳被抓时,在大连的一个建筑工地靠打零工维持生计。
“9年了,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,过着这种生活,这么屈辱地活着,到底是为了什么?我想不通他躲出去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。我真是想不通。”周丽甚至宁可相信他拿着钱在外面挥霍,“这样,我起码能理解他一声不响逃出去的动机。”
长相白净的周丽,说话轻声细语,提起以前的事,她语气平淡,只有讲到这里时,语调升高,语速加快,但很快又缓了下来,带着一点倦怠。
“小说都写不出这天方夜谭的情节”
40多岁的周丽有一份不错的工作,父亲周育才退休前是一名老师,在当地小有名气。出事前,两家人在丽水城区各有自己的房产,收入不错,生活安逸。
但一切在2008年年底的时候改变。
“听说他逃了,警察都找到家里来了。”在周丽以全家的名义,于2011年发在网上的那封给周骥阳的信里,这么说:永远都无法忘记2008年12月25日这个黑色的日子。当我们惊闻你失踪的消息时,犹如晴天霹雳,眼黑发软,全家人在极度恐慌中抱头痛哭,静坐发呆,谁都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。
其实在之前两天,周丽就发现联系不上周骥阳了。
“我们帮他借的钱,按照约定,那几天要给利息了,但打电话没人接,后来特意赶到他杭州家里,也找不到人。”那个时候,周丽和家人还以为周骥阳是不是惹上了贪腐的事,出去躲了,“谁能想到是诈骗啊。”
从杭州回来后没几天,有警察上门来,一家人才知道周骥阳逃了。
出事前四五年,周骥阳曾让父亲和妹妹帮忙周转了不少钱。这些钱有的是周育才从同事那里转借的,有的是周丽签字担保的。
周育才说经他手的有200多万,周丽说自己因此被牵连的数额更多。
“他借钱的名头很多,后来我想想起码有四五种。有时候说自己要开发房地产,有时候说是和省民政厅的人合伙开公司。”当时,周丽对这些说辞深信不疑,除了家人的因素,还因为周骥阳真拿出这些项目盖有公章的文件合同,甚至房地产的户型效果图。
“而且项目进行到某一段,都会拿出进展材料。我记得最清的是,他还带我们到杭州文三路教工路那一带,看一块空地,说这是他买的。”说起这些往事,周丽突然觉得有些可笑,“是不是很天方夜谭,谁能想到呢,写小说都写不出这些情节。”
周骥阳消失之后,债主们轮番找来。
“整夜整夜堵在家门口。”家人在给周骥阳的公开信里说:一波又一波的讨债人搬走了所有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,我们被债主围困,彻夜不让睡觉还要遭受辱骂、泼水于脸的屈辱。
周骥阳潜逃前给妻儿留了一封信,周丽记得里面这么写:我要离开,留下来太耻辱了。
这是让周丽最难接受的,“他最后把耻辱留给了我们。”
我不恨,但不想见也不想提到他
老父亲觉得抬不起头:做了一辈子老师,这个最疼的儿子没有教好
妹妹感慨,人都是会变的,周骥阳对金钱的热切其实自己早该察觉
周丽名下的房子,周育才名下的房子,以及他退休金的一部分,都被执行,用来偿还债务。没有了住处,周丽开始带着父母四处借住,亲戚家、朋友的房子,无论条件好坏,能容身即可,他们在这9年内,搬了四次家。
在颠沛中,周丽的妈妈患上了老年痴呆。“精神上受了刺激。我妈性格非常要强,以前哪过过这种生活,背负这么多债务。”
这个要强的老人如今吃饭、穿衣都要人伺候,走起路来也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。周丽给她喂药时,要反复大声说,咽掉咽掉。
“像挖了个坑,把我们活埋了”
下落不明的儿子一直是周母的心病。患病的最初几年,即便不认路不会穿衣,但下雪的时候,她还会问上一句:真冷,阳儿不知在哪里?有一次她还高兴地对家人说,今天我见到阳儿了,他说回家吃晚饭,你快去买两瓶啤酒来吧。
“我们没有说其他的,默默准备好了饭菜,心里就想着还是让她保留着曾经美好的过去。”
很多时候,周丽都在想,周骥阳怎么能做出一声不响,就这么消失掉的事?“没有任何交代,没有任何解释,这么多年,也没有一点联系。”
事发之后的那两年,她深居简出,避免和人交往,不想听到非议的声音,“都说我们也是骗子,也是的,谁会相信,连家里人都被骗了呢?”她心有恨意,“恨之入骨,对这个人讨厌到不行。”
周丽形容那时候的感觉,“像挖个坑,把我们活埋了一样,没有力气活不下去。”她不知道哥哥怎么会变成这样。
“可能离开家去读大学时候就变了吧,人都是会变的,只是隐匿太深,我们没有察觉。”周丽事后想想一些细节,觉得这就是变化,比如周母几年前胃癌住院时,他提议晚上不用陪护,请保姆就好,”当时没多想,现在总觉得亲情味太淡了。”
除此之外,周丽也能感觉到周骥阳对金钱的热切,“他的收入加上家里对他的补贴,在杭州绝对不会生活拮据。他大概是想通过这种途径,比如能挣很多钱,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吧。”
“我到了老年什么都没有了”
受到更大创伤的是周育才。这个儿子一直是他的骄傲。聪明,从小成绩又好,上个世纪90年代考上上海的大学,毕业后又分配在省级单位。
“在当年,这份工作不要太好,说说都是有人羡慕的。”周丽说父亲对哥哥的喜爱,周边人一眼都能看得出,“只要一提到他,就是笑眯眯的。他结婚、买房,或者只要说需要钱,我爸二话不说就打过去。”
但这个让周育才引以为傲的儿子,在他晚年时,给了他沉重一击。
周育才给儿子的借款都来自原来的同事,2009年,在丽水当地的论坛上,就有各种声讨他的帖子:这么大年纪了,还忽悠人;一家合伙诈骗。也有自称他学生的人惊讶,当初那么好的老师,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事。
“我爸觉得抬不起头,愧疚,说自己教子无方,不了解自己的孩子。”周丽说。
“我年轻的时候被评为全国优秀班主任,去过天安门合照,也做过人大代表,说起来一辈子也算辉煌过,但到了老年,什么都没有了。”周育才在一边感叹。这个做了一辈子老师的老人,穿着厚厚的棉服,带着鸭舌帽,在自家客厅里,也坐姿端正,说话声音洪亮。
儿子出事后,他一直态度坚决:周骥阳被抓,这是他咎由自取;他还宽慰女儿,我们家就当没这个人。
最近几年,周育才也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,常常忘事,有时候提到儿子的名字,他还会说这是亲戚家的孩子。但前段时间,当听到周骥阳落网的消息时,周育才沉默几秒后说,“好,终于抓住了。”随后又叹了口气。
很长一段时间,周育才都认为,周骥阳一旦落网,肯定要被判处极刑了。
“我不恨了,但不想见也不想提到他”
“他逃了这么多年,最后还是要面临法律的追究,何苦呢,犯了错,就要担责,如果当初出事的时候,就能站出来,承担后果,给大家一个解释,全家一起来承担这些债务,相互帮衬,生活也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境地。”周丽对哥哥这种一走了之的做法不能释怀,“我只能说,这个人的人生观出了问题。”
身边也有人在劝她,说周骥阳肯定不是一开始就想骗家人的,只是做期货,有赚有赔,赔了的时候,急切想赚回来把钱还了,但最后却越陷越深。
周丽说,人如果想给自己开脱,总是能找到借口。“我现在也不恨了,以前有那么多疑问想问,现在也不想问了,就是不想见他,也不想再提到他。”
这几年,周丽的生活就是单位和家里两点一线:早上出门前,帮父母把午饭做好热在电饭煲,晚上一下班,就要急忙忙回来,做饭,清理妈妈的衣物。“我已经没有社交活动了,单位组织的活动也不去参加,哪儿也去不了。”
周育才则把照顾老伴当作自己余生的任务,他对女儿怀着愧意,“我不能拖累她,我管好老太婆,就能减轻她的负担。”
至于儿子,这个年近80岁的老人说,“我不去见他,不想见,没什么说的。”只是,这么说的时候,他的声音略略发颤。
(除周骥阳外,均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