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几天，在唐山地区调研。唐山是一座钢铁城市，每年钢材产量超过9000万吨，其产量甚至超过美国、日本等国家的年产量。所以有一句话是：世界钢铁看中国、中国钢铁看河北、河北钢铁看唐山。唐山在世界钢铁产业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。唐山的钢坯和螺纹钢价格，也因此被称为是“唐尔街价格”。如果我们不崇洋媚外，可以直接了当地说：在钢铁领域，唐山价格，就是世界价格。

但唐山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。调研期间，唐山城乡始终弥漫在浓浓的雾霾中。周五的下午，在楼里开完座谈会，一出门，就闻到了煤烟味，我还疑惑，难道有露天烧煤的？当地的朋友解释说，这就是唐山的味道。作为钢铁城市，烧煤是必须的，不管怎么治理，城市都不可能没味道。

乘出租车的时候，有一位来自哈尔滨的司机，自称是在当地做生意，有时间了就干滴滴快车的业务。他介绍说，他到唐山有几年时间了，今年的情况比去年还要好一点儿。一般来说，唐山一年四季从早到晚，白蒙蒙的雾气都存在，只不过是严重程度高低而已。

当地钢厂的朋友说，2017年那一轮限产，执行得特别严厉，一声令下，必须扒炉子关门，他们企业四成的限产指标，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，有的企业负责人阴奉阳违，直接被抓走了。所以，大家已经养成了遵照规定限产的习惯。目前，市里负责环保的领导会在微信群里发消息，某某钢厂，今天限产多少、多长时间。然后，钢企就会执行。环保部门有人员驻厂监督，炉子的烟囱有视频监控，市里的领导只需要远程看看监控，就能知道指令是否被执行。但钢企的人员坦诚，今年限产执行情况，明显比去年要弱。而且，限产并没有压缩产量。相反，目前的产量处于历史最高峰的水平附近。大家常用的模式包括扩张炉壁、添加高品矿、将废钢加到极限等。

虽然产量增加了，但目前的空气污染算轻一点了，主要原因是各个厂子赚钱后，都加大了环保力度。如果环保设备开起来，每吨钢材的成本会增加200元。在当前的物料成本下，吨钢成本平均在3600元上下。目前的螺纹、热卷的价格，仅有一点点毛利，扣除人工等，净利润就是负数了。

利润消失的主要原因是去年8月之后螺纹钢的价格跌幅近1000元，其中11月份快速下跌了近700元。这一轮下跌，产业链的绝大多数人没有预料到，很多人损失惨重，尤其是囤货的贸易商，经过2018年3月和11月的两轮打击，几乎无人幸免，一年下来等于白干。因此之故，在冬储季来临的时候，钢贸商普遍心存疑虑，纠结于冬储的价格高低和年后的市场需求。他们普遍的想法是价格如果再回调100-200元，就加大储备力度。

按说，钢厂和贸易商前几年赚得盆满钵满，今年冬储本不应称为问题，为什么他们却在叫苦不迭呢？交流中发现，当地贸易商除了参与常规的现货贸易外，普遍参与了一种钢坯“接空单”业务。听他们介绍，我觉得像是电子盘交易，但仔细询问，却完全不是电子盘，而是纸上订立合同的常规业务。他们拿出了一份以前签署的合同，看起来就是普通的采购合同，为什么叫接空单呢？他们说，这份合同的模式是：

1、相对现货折让。比如钢坯现货价格3600元，有人过来兜售采购合同，贸易商可以按照3550元的价格订货。大家一算，1000吨，立马就有5万元利润可以赚，岂不是很好，所以很多人就动心了。

2、保证金15%。虽然订货金额355万元，但钢贸商只需要付出53.25万元保证金。所需要的金额并不大，绝大多数人是拿得出来的。

3、交货时间一个月。卖方承诺在一个月内交货，如果逾期，可以交罚金。但卖方有权利不交货，只结算货款与订货价格的差额。比如，如果到期的时候，现货价格3800元，贸易商等于出现了25万元利润，那么，卖方就退还定金并支付这25万元利润。对贸易商来说，相当于53.25万元在一个月内就能赚到25万元，利润率惊人。

4、价格下跌，补保证金或爆仓。如果现货价格跌到一定程度（比如3000元），买家是需要再交保证金的。如果不补保证金，卖方有权终止合同，买方宣布爆仓亏光。

这种钢坯“接空单”的业务模式，大致如上。你能看到其中的深水吗？据唐山钢贸商介绍，至少有四家外地企业在当地开展这项业务。这些企业分布在杭州、上海、北京等地。其中就包括黑色圈大名鼎鼎的浙江某企业。

其实，这就是一种变相的场外期权业务而已。所谓的钢坯接空单，就等于是买进钢坯的看涨期权。交的保证金等于期权费。期权期限是一个月。最大损失是期权费。这是专门设计的场外期权模式。他们换了一种说法而已。这是精心设计的”创新业务“。从一开始，所有钢贸商就注定是亏的，只是亏多少的问题。

他们还可以设计一个新品种，学名叫看跌期权。当然，宣传给钢贸商的时候，不能提期权这个词儿，要说钢坯“接多单”。就是价格3500的时候，他承诺3600接你的现货。你交保证金，等于未来不管什么价格，你都可以3600卖给他。然后，当价格涨到4000元以上，所有“接多单”的人也会亏死。如果参考接空单的业务，他可以要求接多单的人必须交现货，那现货商就可能直接亏死——比如，当地月产钢坯50万吨，他可能卖出200万吨的接多单业务，让所有人根本无货可交。

期权业务不是很健康的吗？场外期权不是一种金融创新工具吗？

这就是太天真了。

先介绍你看一下这篇文章《钢坯被操纵全记录》。这篇发表于去年12月的文章，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：唐山的钢坯产量每天只有6万吨，其中绝大多数是被当地其它短流程企业消化掉了。但如果有人要囤积，只需要2亿多元现金，就可以垄断全部产量。事实上，要操控钢坯，无需全部垄断，买下其中三分之一，只需要六七千万元就可以了。如果能花3亿元买下七八万吨钢坯，就可以操纵当地的钢坯价格。要涨就涨、要跌就跌。

钢坯炒作、接空单，都是四两拨千斤的工具。可以通过小的杠杆放大盈亏，其中的内幕，细思极恐。

在座谈的时候，钢贸商说，那些出来放空单的大机构去年10月-11月大约放出来100万吨钢坯的贸易单！换言之，当地钢贸商“接空单”的规模是价值近40亿元。当他们都接好空单、看好未来价格的时候，钢坯价格突然在短时间内大跌超过600元，最后，所有人的接空单保证金全部亏光，总损失可能超过5亿元。

如果你以为这只是钢坯，就错了。2018年10月，某期货公司席位的螺纹钢空单一度超过15万手。加上其它关联席位，空单规模可能超过30万手。不止如此，他们在铁矿石上也有大量空单。其中，某个席位甚至在11月份的某一天一次性将铁矿石的空单从1万多手增仓到3万手，并一举将铁矿石价格打下4%。铁矿石暴跌，带动所有钢材价格狂泻，再加上钢坯暴跌，黑色所有品种迎来大跌，一天之内，数十亿元资金易手！从10月末到12月初，螺纹钢下跌超过700点，多少财富尽在囊中！

某钢贸商拿给我一份接空单的合同，我看了一下落款的时间，是2018年3月15日，次日，钢材价格就下跌，一周之内暴跌400点。当时签合同的人，1000吨合同亏损50万元，随后一年都没缓过劲儿来。他们感慨：做了20年钢贸，只有2018年时亏损的。3月亏一次、11月亏一次，全年都沉浸在痛苦中。所以，如今到了冬储季，谁还敢动手储呢？

如果我们还原这个接空单的过程，大致是这样的：

1、这些资金在期货市场黑色主力品种建立大量空头头寸；

2、这些资金在钢坯、螺纹钢等现货市场建立大量期权卖出头寸（他们就是钢贸商接空单的对手盘）；

3、这些资金动用10亿元以下的资金收购唐山钢坯现货；

4、他们瞅准时机，在舆论上看空黑色和宏观经济；

5、他们利用四两拨千斤的效果，持续低价卖出钢坯现货；

6、同样利用四两拨千斤的效果，大量加空那些交易不活跃的铁矿和其它黑色合约，将远月合约打到暴跌，带动其它品种下跌；

7、接空单的钢贸商爆仓；期货市场的做多者被迫斩仓；他们平空单。

8、若有可能，他们反手做多，等待布局的下一次机会。

黑色系，盘面的变化，大家都看得到，但背后的演绎，却有几人知道？钢坯的操纵，左右着期货的价格，实现着现货决定期货的目标。这样的金融创新，为什么要让产业圈的人去承担风险呢？这究竟是金融服务产业，还是金融掠夺产业呢？值得三思！

最后谈一下唐山归来的感想。由于2018年3月和11月连续两次爆亏，全国的钢贸商目前都不敢贸然冬储。价格涨了，他们嫌贵，不愿意买。价格跌了，他们希望再跌一下。唐山钢贸商的意思是现货价格再跌100元，其它地方普遍希望再跌得多一点，比如200元。如果螺纹钢的现货能在3500元左右，就会有比较多的人参与冬储了。

可惜，钢铁企业不肯松动。目前，全国库存规模不大，处于历史同期较低水平。钢铁企业又连续三年赚钱，腰包鼓鼓的，贸易企业不储备，他们自己留着也行。所以，双方博弈的最终结果，就是钢铁企业不松劲，继续加大马力生产，钢贸商爱要不要。反正过去5年，冬储亏损的概率只有20%。

钢铁企业对于铁矿石的库存也不太着急。大家普遍的感觉是铁矿石价格不高，港口储备足够，因此只要准备好10-15天的库存即可。他们把港口当成仓库，所以比较从容。

所以，在这个冬季，只有钢贸商忧郁。钢铁企业还是开心的。铁矿贸易商也很开心，去年是赚钱的，今年感觉还有机会。

另外的悲观派，是金融市场的投资者、分析师、大佬们。在他们看来，2019年或许是第二个1933年。他们普遍的观点是，2008年的危机尚未过去，二次探底不可避免。所以，从股市到商品，举目望去，悲观一片。

悲观到极点的时候，不正是投资的机会吗？反正，我对中国有信心。我对中国股市和黑色商品也有信心。因为，放水总是有效的。